在艺术作品中，重复往往被认为是一种有效的手段，能够增强我们对作品的体验和理解。麻省理工学院（MIT）荣休教授塞缪尔·杰·凯泽（Samuel Jay Keyser）的新书《再奏一遍，山姆》（Play It Again, Sam: Repetition in the Arts）深入探讨了这一主题，通过对音乐、诗歌、绘画和摄影等多种艺术形式的分析，揭示了重复在艺术创作中的重要作用及其对我们认知的影响。
凯泽教授不仅是一位杰出的语言学家，还是一位热衷的长号演奏家。他对艺术的独特见解，结合了语言学的严谨和音乐的热情。在《再奏一遍，山姆》一书中，他提出了“相同/例外”（same/except）的概念，认为这是艺术中重复的一种基本形式。这种形式在杜克·艾灵顿（Duke Ellington）和比利·斯特雷霍恩（Billy Strayhorn）创作的爵士乐标准曲《缎娃娃》（Satin Doll）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缎娃娃》的结构精妙，值得我们细细品味。凯泽指出，这首曲子的音乐和歌词都采用了“相同/例外”的结构。例如，前两小节的节奏与后两小节相同，但后两小节的音高提高了一个音阶。这种精巧的模式贯穿了整首曲子，凯泽称之为“音乐韵律图”。
当约翰尼·默瑟（Johnny Mercer）为《缎娃娃》填词时，他也遵循了音乐的韵律图。第一段歌词“Cigarette holder / which wigs me / Over her shoulder / she digs me”就体现了这种模式。其他段落也遵循相同的模式。
凯泽解释说：“歌词和旋律在各自的媒介中都具有相同的韵律图，即A-B-A-B。这就是歌词的创作方式。如果你理解了音乐的韵律图，并创作与之匹配的歌词，你就在引入一种全新的重复层次，从而增强了体验。”
《再奏一遍，山姆》的创作灵感源于音乐学家伊丽莎白·马古利斯（Elizabeth Margulis）的一项实验。马古利斯在她的2014年著作《重复》（On Repeat）中描述了这项实验。她发现，当她修改现代无调性作品，增加重复元素时，无论是普通听众还是音乐理论家，都更喜欢这些修改后的版本。
“马古利斯实验真正促使这些想法成为现实，”凯泽说。他随后研究了各种艺术形式中的重复现象，并考察了与重复相关的认知活动，尤其是在音乐、诗歌和视觉艺术中。例如，大脑中有专门负责识别面孔、地点和身体的区域。凯泽认为，这解释了为什么在现代主义出现之前，绘画在很大程度上是模仿性的。
凯泽认为，理想情况下，我们可以更全面地研究大脑如何处理艺术，例如，看看遇到重复是否会触发内啡肽的释放。目前，凯泽假设重复涉及4个P：启动（priming）、平行（parallelism）、预测（prediction）和愉悦（pleasure）。本质上，听到或看到一个主题会为它的重复奠定基础，当观众发现重复时，会感到满足。
凯泽以非凡的广度，分析了艺术家如何运用重复以及他们如何思考重复，从《贝奥武夫》（Beowulf）到伦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从古斯塔夫·卡耶博特（Gustave Caillebotte）到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有些艺术品确实采用了元素的完全重复，例如荷马史诗；另一些则使用了“相同/例外”技术。
凯泽对展示“相同/例外”概念的视觉艺术非常感兴趣，例如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著名的《坎贝尔汤罐头》（Campbell Soup Cans）画作。它以四行八列的方式排列着汤罐头，这些罐头都是一样的——除了每个罐头上的汤的种类。
“在艺术作品中发现这种‘相同/例外’的重复会带来愉悦，”凯泽说。
但为什么会这样呢？多项实验研究表明，主体重复接触图像——例如婴儿接触母亲的脸——有助于建立情感联系。这就是社会心理学家罗伯特·扎荣茨（Robert Zajonc）提出的“仅仅暴露”现象。扎荣茨详细研究了“任意刺激的重复以及人们最终对其产生的轻微感情”。
这种倾向也有助于解释为什么产品制造商在广告中只使用产品名称：看得多了，观众就会与该名称建立联系。无论重复与愉悦之间的机制如何运作，无论其最初的功能是什么，凯泽认为，许多艺术家都成功地利用了它，他们明白观众喜欢诗歌、绘画和音乐中的重复。
在书中，凯泽对重复的强调产生了一些独特的解释立场。在一章中，他深入研究了李·弗里德兰德（Lee Friendlander）的著名照片《阿尔伯克基，新墨西哥》（Albuquerque, New Mexico），这是一个街景，其中混杂着标牌、电线和建筑物，通常被解释为象征性的：美国西部边疆正在被战后混凝土和商业所淹没。
凯泽对弗里德兰德的照片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照片中间附近有一只狗；右边是街道标志的阴影。凯泽认为阴影像狗，并认为它在照片中创造了有趣的重复。
“这张特殊的照片实际上是两张押韵的照片，”凯泽说。“它们是相同的，只是一个是狗，一个是阴影。这就是这张照片令人愉悦的原因，因为你看到了这一点，即使你可能没有完全意识到它。在艺术作品中感知到重复会带来愉悦。”
《再奏一遍，山姆》受到了艺术从业者的赞扬。波士顿大众管弦乐团的首席鼓手兼编曲乔治·达拉（George Darrah）称这本书“非凡”，因为它“展示了诗歌、音乐、绘画和摄影如何通过利用大脑检测重复的能力来激发观众的愉悦感”。他补充说，“凯泽具有简化复杂想法的不可思议的能力，使困难的材料易于理解。”
在某些方面，《再奏一遍，山姆》包含了麻省理工学院语言学家的经典知识观。几十年来，与麻省理工学院相关的语言学研究已经确定了人类语言的普遍结构，揭示了重要的相似之处，尽管全球语言的差异似乎很大。在这里，凯泽也发现了有助于组织看似无限的艺术世界的模式。《再奏一遍，山姆》是对结构的追寻。
当被问及这一点时，凯泽承认了他长期从事的领域对当前智力探索的影响，同时指出他对艺术的见解是对我们作品和思想的更广泛调查的一部分。
“我正在将一种语言学的思维习惯带入艺术，”凯泽说。“但我也在将分析的镜头指向大脑的自然倾向。这个想法是调查我们的审美感如何依赖于大脑从非艺术相关功能中产生愉悦感的方式。我试图展示艺术如何利用大脑的能力，从非艺术相关的功能中产生愉悦感。”
总而言之，《再奏一遍，山姆》这本书通过深入剖析重复在艺术中的运用，不仅为我们理解艺术作品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也揭示了人类大脑在感知和欣赏艺术时所发挥的认知作用。这本书无疑将引发人们对艺术与认知之间关系的更深入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