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特明，一位杰出的经济史学家，于2025年8月4日辞世，享年87岁。特明教授是麻省理工学院伊莱沙·格雷二世经济学荣休教授，以其在经济史领域的开创性贡献而闻名。他不仅通过严谨的经济理论和数据分析，对历史事件进行了深入解读，更将其洞察力延伸至当代社会结构，尤其是美国中产阶级的衰落。他的研究生涯横跨多个时代与主题，从英国工业革命、罗马经济史，到大萧条的成因，再到晚年对美国社会经济分化机制的剖析，展现了其非凡的学术广度与深度。
“新经济史”的先驱与方法论创新
特明教授的职业生涯始于经济史领域经历重大转型之际。在保罗·萨缪尔森和罗伯特·索洛等巨擘的引领下，经济学日益演变为一门更具量化和数学严谨性的学科。在此背景下，经济史学家积极响应，开始采纳新的经济理论工具和数据收集方法，开创了被称为“新经济史”或“计量经济史学”（Cliometrics）的范式。这一革新通过引入统计分析和数学模型，彻底改变了对历史的研究方式。
特明教授正是这一新方法的杰出先驱。他系统地运用计量经济学工具，重新审视了诸多关键历史事件，并有力地证明了数据分析如何能够推翻长期以来被普遍接受的假设。例如，在研究19世纪美国工业发展时，特明教授便已形成了其标志性的研究路径：将严谨的经济理论与对历史背景的深刻理解相结合，从而对过往进行全新的审视。这种方法论上的创新，使得经济史研究不再仅仅是叙述性的，而是具备了更强的解释力和预测性，为该领域的现代化奠定了坚实基础。
对大萧条成因的深度剖析
在大萧条研究领域，特明教授的贡献尤为突出。他通过深入分析和数据验证，多次挑战了关于这场经济危机的主流观点。彼时，关于大萧条的传统解释往往过度强调货币政策的作用。然而，特明教授则以翔实的研究指出，除了货币政策外，金本位制和消费者支出下降等非货币因素，同样是危机爆发的关键驱动力。他认为，金本位制的僵化机制限制了各国央行应对危机的灵活性，而消费信心的骤降则导致了总需求的急剧萎缩，进一步加剧了经济衰退。这种多维度、系统性的分析，深刻地重塑了经济学家们对这场灾难及其后续货币政策在经济低迷期所扮演角色的认知，促使人们开始从更宏观、更复杂的视角理解经济周期与危机管理。
拓展学术版图：从英国工业革命到罗马经济
随着其学术生涯的推进，特明教授的研究范围不断扩大，不仅深入探讨了其他地区和历史时期的经济史，还在全球化的背景下重新审视了经济危机。他后期关于大萧条的研究更加强调危机的国际背景，揭示了全球经济体系内部的相互关联性。此外，特明教授还对英国工业革命的驱动因素以及罗马经济的本质做出了重要贡献。
他挑战了工业革命主要由少数行业技术变革推动的现代观点，转而强调其是对英国经济更广泛的转型。这一见解促使人们重新评估工业革命的深层结构性变化。在罗马经济研究方面，特明教授甚至与著名的古代史学家摩西·芬利（Moses Finley）展开论辩。尽管芬利强调奴隶制在罗马经济中的主导作用，但特明教授则根据其严谨分析，指出罗马经济中的市场机制——特别是土地市场——运作良好，即便在奴隶制盛行的背景下，市场力量依然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达龙·阿西莫格鲁（Daron Acemoglu）评价道：“彼得·特明是经济史领域的巨人，其研究触及该领域方方面面，原创思想辅以严谨研究。他的影响力与贡献是深远的，并将持续下去。”
麻省理工学院的领导与传承
特明教授在麻省理工学院（MIT）的领导与教学方面也展现了非凡的远见和承诺。他于1967年加入经济学系，并于1990年至1993年间担任系主任。在担任系主任期间，特明教授优先招聘了刚刚获得博士学位的新晋教员和其他年轻学者。这项前瞻性的举措至今仍在持续产生丰厚回报——他所招聘的年轻人才中包括达龙·阿西莫格鲁（Daron Acemoglu）和阿比吉特·班纳吉（Abhijit Banerjee），他还启动了对本特·霍姆斯特罗姆（Bengt Holmström）资深教职的招聘工作。这三位学者后来都荣获了诺贝尔经济学奖，并成为了麻省理工学院经济学研究与教育的中坚力量。这充分体现了特明教授对学术人才的独到眼光和对学科未来发展的深远布局。
作为一名教师和导师，特明教授的学术成就与其对学生的深切投入相得益彰。克里斯蒂娜·罗默（Christina Romer），奥巴马总统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也是特明教授的学生和被指导者，回忆道：“作为研究者，彼得能够抓住问题的核心，找到他人困惑的答案。作为教师，他能将学生们带入激烈的讨论，让我们以为是自己发现了材料的精髓，而实际上是他巧妙地引导着我们。作为导师，他总是无条件地支持我们，并慷慨地分享他的时间和丰富的经济史知识。”他的教学风格启发了无数学生，培养了新一代的经济学家，对学术界产生了持久的影响。
晚期研究：聚焦当代社会经济分化
即便在2009年退休后，特明教授仍然活跃在研究和著述领域。他晚期的大部分工作转向了当代美国经济及其根深蒂固的分裂。在其2017年的重要著作《消失的中产阶级：二元经济中的偏见与权力》（“The Vanishing Middle Class: Prejudice and Power in a Dual Economy”）中，他提出了美国已演变为“二元经济”的观点。他认为，一方面是繁荣的金融、科技和电子行业，另一方面则是以停滞不前的机会为特征的低工资部门。这种分析深刻揭示了美国社会内部日益扩大的贫富差距和阶层固化现象。
特明教授在这部著作中还深入探讨了历史事件，特别是奴隶制及其遗留影响，在制造和延续经济鸿沟中所扮演的角色。他将历史的脉络与当代社会问题紧密联系起来，强调了历史对现实的深远影响。他在其2022年出版的最后一部著作《从未同行：隔离美国的经济史》（“Never Together: The Economic History of a Segregated America”）中进一步探讨了这些主题。虽然特明教授最著名的或许是其运用现代经济工具研究过去，但这些后期的作品表明，他对逆向研究也同样精通：即运用历史分析来阐明现代经济问题。他的研究不仅为理解当代不平等问题提供了新的视角，也启发了后续对结构性不平等根源的探讨。正如麻省理工学院经济学系主任乔纳森·格鲁伯（Jonathan Gruber）所言：“特明教授在很大程度上是超前的，他将不平等视为我们学科的核心议题。”他的远见至今仍在影响着麻省理工学院的石中心（Stone Center on Inequality）和未来工作塑形计划（Shaping the Future of Work）等重要研究项目。
学术之外的生命与永恒的影响
在学术生涯之外，彼得·特明同样拥有丰富而充实的生活。他终身积极参与麻省理工学院犹太学生中心（MIT Hillel）的活动，并在校外保持着活跃的生活方式。人们常能看到他步行或骑自行车前往麻省理工学院，而牙买加池塘（Jamaica Pond）的散步则是他生命最后几个月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彼得与他已故的妻子夏洛特也是狂热的旅行者和艺术收藏家。他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学者，更是一位充满爱心的丈夫、父亲和祖父，对家庭有着深切的奉献。他的远见卓识、学术严谨和对社会公正的承诺，将继续启发未来的世代，在经济史领域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