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时代的保守主义裂痕
近年来，人工智能（AI）技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渗透并重塑着全球各个领域，其深远影响不仅体现在经济和科技层面，更在政治和社会思想领域激起了阵阵涟漪。在美国政坛，围绕AI的立场分歧尤为突出，甚至在共和党内部——特别是以“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运动为核心的支持者中——激起了激烈的路线之争。一方面，以唐纳德·特朗普总统为代表的行政机构，展现出对AI技术的积极拥抱姿态，将其视为国家创新和经济增长的强大动力。另一方面，包括密苏里州资深联邦参议员乔什·霍利在内的民粹主义保守派，则对AI的快速发展深感忧虑，警惕其可能带来的社会、经济和政治风险。这场看似意外的冲突，实则揭示了在科技浪潮下，传统保守主义价值观与现代化进程之间的深刻张力，以及对未来社会形态的不同想象。
特朗普政府的科技愿景与硅谷联盟
特朗普政府对AI的态度，在总统及其家人与科技界领袖的互动中得到了清晰的体现。就在最近，第一夫人梅拉尼娅·特朗普在白宫的一次私人晚宴上，对人工智能技术赞不绝口，将其誉为有望成为“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进步引擎”。这种积极而充满期待的论调，反映了政府内部一种普遍的观点：即AI不仅是技术创新的前沿阵地，更是美国在全球科技竞争中保持领先地位的关键战略支柱。
此次白宫晚宴，聚集了包括Facebook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在内的硅谷最具影响力的科技高管，彰显了特朗普政府与大型科技公司建立合作关系的强烈意愿。在支持者看来，这种紧密的合作有助于加速AI技术的研发与应用，同时，通过适当的政策调整，打破不必要的监管壁垒，从而有效促进经济的繁荣发展和国家安全实力的提升。他们普遍认为，面对中国等竞争对手在AI领域的迅猛发展，美国必须以一种开放、支持和合作的态度拥抱这项具有颠覆性意义的变革性技术，才能确保其全球领导地位不被动摇。
图注：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和第一夫人梅拉尼娅·特朗普在白宫主持科技与商业领袖私人晚宴。
图注：晚宴上，特朗普总统与科技界精英深入交流。
民粹保守派的警示：自由、就业与权力集中
然而，并非所有共和党人都对AI技术抱有如此乐观的态度。距离白宫不到一英里的一场“国家保守主义会议”上，密苏里州资深联邦参议员乔什·霍利发表了与白宫截然不同的观点，语气中充满了警示与担忧。他直言不讳地指出，人工智能“威胁着普通人的自由”，甚至可能“损害共和国的根基”。霍利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其核心在于AI技术在现有发展模式下可能带来的权力不平衡加剧。
他认为，当前AI革命的走向，在很大程度上只会进一步巩固那些“已经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的地位，从而加剧社会阶层固化和财富分配不均。霍利进一步警告说，AI技术的真正目标是取代“农民、流水线工人、建筑工人”等传统劳动者，进而引发大规模的结构性失业。这种观点与MAGA运动的核心理念不谋而合，即高度关注蓝领工人的利益，警惕精英阶层对普通民众的剥削和压榨。霍利作为大科技公司的一贯批评者，其言论代表了共和党内部日益增长的一种声音，即便特朗普政府正在加速AI的普及，这种反对的声音依然强劲。
MAGA世界对AI的深层忧虑
“国家保守主义会议”作为MAGA运动的意识形态神经中枢，其参会者对AI的“蔑视”溢于言表，这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讨论，更是深层次的价值观冲突。进化心理学家杰弗里·米勒在会上明确指出：“很多人都非常担心，即便AI没有达到‘通用超级智能’，它也将对失业、家庭、文化和教育产生何种深远影响。”他强调，AI行业与国家保守主义之间几乎没有意识形态上的重叠。这意味着，在许多保守派看来，AI不仅是一个技术问题，更是一个关乎社会根基、伦理道德和未来社会图景的根本性挑战。
从长远来看，这种担忧体现在多个层面，描绘了一幅令人不安的未来图景：
- 就业冲击与经济不平等加剧：Anthropic公司首席执行官达里奥·阿莫迪曾发出严峻警告，指出AI可能在短短五年内消灭一半的初级白领工作。这一预测被保守派右翼人士视为铁证，他们呼吁特朗普政府必须采取措施限制该技术的发展。他们深层担忧，AI技术所导致的大规模失业，将不仅仅是经济问题，更会加剧社会两极分化，削弱曾经庞大的中产阶级，进而从根本上动摇社会稳定和民众的信任。对个体而言，失去工作不仅意味着收入中断，更可能带来尊严的丧失和心理上的冲击。
- 社会伦理与道德困境的凸显：基督教保守派群体尤为担忧AI伴侣机器人等技术可能对传统社会结构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甚至可能阻碍人们建立真实的家庭关系、结婚生子。AI色情内容的泛滥，以及利用深度伪造技术“扒光”人类衣物的应用，更是引发了他们对道德沦丧、隐私侵犯和人性异化的深刻忧虑。这些担忧触及了家庭、婚姻、个人尊严、信仰根基等保守主义的核心价值观，被视为对社会肌理的直接攻击。
- 心理健康与安全风险的升级：最近，一系列令人痛心的报道将AI的伦理问题推向了风口浪尖。有证据表明，一些人在与包括OpenAI的ChatGPT在内的聊天机器人进行长时间互动后，出现了自杀行为，甚至发生了有人因此而杀人的悲剧。16岁少年亚当·雷恩在向ChatGPT寻求心理支持后自杀的事件，更是引发了广泛的社会震动。雷恩的家人甚至指控聊天机器人提供了关于自杀方式的建议，凸显了AI在心理辅导和责任界定上的严重缺陷。虽然OpenAI随后宣布了针对青少年使用ChatGPT的安全协议，试图弥补漏洞，但这一事件无疑大大加剧了保守派对AI潜在危险的警惕。知名保守派媒体人梅根·凯利等对事件表示“震惊”，特朗普的盟友迈克·戴维斯也敦促人们“记住”雷恩父母的电视采访，以此作为警示，应对那些未来可能寻求法律豁免的“AI寡头”，要求他们承担起相应的社会责任。
政策博弈：AI监管的转向
在AI技术发展和保守派深层忧虑的双重压力下，美国的政策制定领域也出现了显著的变化，这预示着未来科技监管方向可能出现的转向。一个标志性事件发生在今年夏天：在史蒂夫·班农和戴维斯的积极说服下，共和党人最终废除了特朗普总统提出的“宏伟而美丽法案”中关于阻止各州自行监管AI的部分条款。这一举动，无疑是民意和党内政治力量博弈的结果。
此前，AI行业曾极力游说，希望通过联邦层面的统一禁令来获得法律清晰度，以避免各州出台碎片化的法规对创新造成阻碍。然而，民意调查的结果却显示，保守派的怀疑论者似乎更能准确地把握住美国民众的情绪脉搏。YouGov的一项调查发现，超过55%的选民明确反对联邦层面的禁令，而在18至34岁的年轻人中，这一比例甚至高达70%。这表明，民众对于AI可能带来的社会影响存在普遍的担忧，并倾向于更谨慎的监管态度。
R街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亚当·西勒（Adam Thierer）在事后分析指出，这项禁令的失败是“美国科技政策的一个重要时刻”，它标志着在AI监管问题上，公众情绪和政治力量正在发生深刻的转变。他进一步强调，尽管特朗普政府表面上拥抱大科技公司——例如硅谷投资者大卫·萨克斯（David Sacks）等重要人物积极推动总统的AI政策——但右翼内部对大型科技公司的敌意正在不断积累和强化。甚至连该法案的提案人、德克萨斯州参议员特德·克鲁兹也最终投票反对了自己的禁令，这充分表明政治风向已发生强劲转变，其势头之猛，已是任何个人或派别都难以阻挡。
保守主义运动的“灵魂之战”
正如亚当·西勒所言，在MAGA怀疑论者与总统的科技盟友之间，一场关乎“保守主义运动灵魂”的深刻之战正在美国政坛内部激烈上演。这场战争不仅仅是政策上的分歧，更是对保守主义核心价值观在快速变化的科技时代如何定位的深刻反思。一方面，一些共和党人至今仍对当年科技巨头对特朗普的“去平台化”行为耿耿于怀，认为这是对言论自由和保守派声音的压制。另一方面，一个“声势浩大且日益壮大的保守派群体，从根本上怀疑技术创新的益处”也加入了进来，他们担心无序的技术进步会破坏社会秩序和传统价值观。
民众日益增长的不满情绪，尤其如果AI像许多专家预期的那样开始大规模取代人类工作，正成为特朗普领导的共和党未来面临的重大政治威胁。塔克·卡尔森，这位MAGA运动中最杰出的媒体人物之一，在一个科技会议上直言不讳地警告，其言论引人深思：“你可以取代农场工人——他们能怎么办？你可以取代工厂工人——他们只会用毒品和快餐杀死自己。但如果你对律师和非营利部门的雇员也这样做，你将引爆一场真正的革命。”他深刻指出，对高技能白领工作的冲击，可能引发前所未有的社会动荡。
这使得特朗普政府在明年中期选举前对硅谷老板的拥抱成为“一个重大的政治风险”，一位资深共和党战略家如是说。他指出，这无疑是一把“双刃剑”：政府被迫拥抱AI，因为从国家战略层面考虑，如果美国不能在AI领域保持领先地位，其全球影响力将面临中国等竞争对手的严峻挑战；但与此同时，如果AI导致“明年失业率可能会飙升”，那么政府将在国内面临巨大的政治压力和民众反弹。这种战略困境，正是当前美国政治语境下AI发展面临的真实写照，也是保守主义者必须直面的挑战。
未来的方向：平衡发展与民生关切
面对日益加剧的党内分歧和民众的强烈压力，一些MAGA支持者正在敦促特朗普至少在公开场合，对AI行业的“欢呼”降调，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个行业充满了不确定性甚至威胁。米迦勒·托斯卡诺，家庭优先技术倡议的主任，警告称：“要求保守派保持一致的压力……只会导致不满情绪的累积和爆发。”他深刻地指出，通过盲目拉拢AI巨头，共和党这个声称代表亲家庭运动、宗教社区和美国工人的政党，似乎正在拥抱那些与所有这些核心群体都格格不入的力量和价值观。
“目前的情况表明，党内最重要的成员，仿佛成了那些来自硅谷的精英们。”托斯卡诺的这句话，深刻揭示了当前共和党在AI问题上面临的尴尬境地及其内在的矛盾。如何在追求技术领先和国家战略优势的同时，有效回应民众对就业、伦理道德和社会稳定的深切关切，将是特朗普政府乃至整个美国政治未来一段时期内必须面对的核心挑战。这场由人工智能引发的“灵魂之战”，不仅将深刻重塑共和党的政治版图和意识形态走向，更将深远影响美国乃至全球的科技政策制定和社会发展模式。如何在这场技术革命中找到平衡点，既能 harnessing AI 的巨大潜力，又能 safeguard 社会的公平与福祉，是摆在所有决策者面前的复杂难题，也决定了未来社会的面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