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技术理想的新时代
大模型带来的一个变化,就是新时代的中国技术创业者,即便依旧需要商业世界的支持,也终于可以放下技术理想带来的「羞耻感」了。
最近,《罗永浩的十字路口》访谈MiniMax创始人闫俊杰的视频在科技圈引发了广泛讨论。这场看似处于平行世界的对话——一个是互联网初代网红、公认东半球语言大师+自信东半球最好产品人罗永浩;一个是过去极度低调、表达天赋算不上有优势,但是绝对堪称AI技术极客的闫俊杰——持续了四个小时的「马拉松式」访谈,实际上揭示了中国AI技术创业者的心路历程与技术抉择。
一、纯粹的技术创业之路
1.1 从商汤CTO到MiniMax创始人
如果非要给闫俊杰贴一个标签,那在我眼里,「渴望纯粹」的技术创业者可能是最贴切的。这要从他的「技术基因」说起。
闫俊杰认识张鹏(作者)比张鹏认识他早。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闫俊杰提到,早在大学时期,他就是张鹏做科技杂志主编时的读者,甚至还记得一些当时每期《编者的话》里关于科技趋势的「暴论」观点。这种对技术趋势的敏感度,印证了他「真极客」的身份。
外界往往认为中国这一波大模型创业浪潮是被2022年底的ChatGPT引爆的,但在闫俊杰的时间表里,他早在2021年底就已经出发了。在创建自己的公司之前,他是商汤最年轻的CTO,在商汤科技7年,经历了AI 1.0时代的整个周期。
1.2 AI 1.0时代的困境与突破
在2023年极客公园前沿社冬季会晤的一场闭门交流中,闫俊杰曾经分享过那个技术时代的无奈:那是一个模型不通用,只能靠工具补齐的时代。A有需求就为A定制一个模型,B有需求就为B定制一个模型。业内唯一能做的通用化努力,只是把生产工具做通用了,用来更批量地生产那些注定无法通用的模型。
这种范式看起来热闹,但本质上没有跳出做项目的桎梏,边际成本极高,社会价值却很薄。这个技术底座上,根本不可能做一个「纯粹」的技术创业。这一度让他很沮丧和迷茫。
1.3 CLIP论文带来的认知转折
认知的转折点发生在2020年的一个深夜。当他第一次读到CLIP的论文时,那种冲击感让他激动的两三天没睡着觉。他在那篇论文里看到了一个惊人的未来:文本和图像之间的柏林墙倒塌了,它们在深度学习的底层本质上是统一的。这意味着AI 1.0的死结解开了:只要预训练模型做得足够好,AI就能通用地处理世间万物。
在这次老罗的采访中,他又一次提到:「当这件事发生时,如果你真的相信人工智能,你就应该去做点什么。」于是,他几乎立即决定All in开始自己的AI创业。

1.4 Glow产品的启示
当2022年末ChatGPT横空出世的时候,刚开始创业的MiniMax,其旗下的Glow每天处理着数以亿计的Token,体量一度超过早期的ChatGPT。这看起来似乎还不错,但实际上是令人担忧的。
闫俊杰曾经反思Glow这个产品形态的选择问题。他认为Glow停留在娱乐层面,并非产品定位的主动选择,而是被当时的技术水位锁死了边界——是一个模型的技术能力,决定了一个产品的最终形态。
这一认知,被随后的一次事故残酷的印证了:仅仅因为一次参数调整导致对话智能度轻微下降,三天内活跃用户就跌去了30%。
1.5 「纯粹技术创业」的逻辑闭环
这让他进一步确信,依托技术创新的商业回报不是靠运营、技巧和工程复杂度堆砌的,而是底层技术能力的直接映射。在这个逻辑里,追求AGI与追求商业回报不再是两条平行线,而是完全重合的同一条曲线——智能每提升一分,用户的留存时长就增加一分。漂亮的商业数据不再是技术的对立面,而是检验模型是否逼近AGI真相的唯一试卷。而这,就是所谓「更纯粹的技术创业」。
二、在冲击中锻造道路自信
2.1 2025年的「天崩开局」
我相信对闫俊杰和国内其它很多大模型创业者,2025年都是天崩开局。春节,DeepSeek R1的突然爆发,给整个国内大模型行业带来了巨大的冲击。那种震撼感,不亚于当年的ChatGPT,几乎在一段时间内把所有国内大模型创业者都「干自闭了」,所有人都沉默了相当长时间。
在和老罗的采访中,闫俊杰也很坦诚地回溯了那个时刻,他也陷入了长久的自我反思。别人的成果突破带来的冲击,直接让他开始自省:是技术路线有问题吗?是我们的团队降低了要求?还是我们搞了其他的杂念,在追求AGI的路上不够坚定了?
2.2 战略选择与组织调整
面对国内本身就看重尽早产生商业收入的「资本审美」,闫俊杰的选择是把自己更彻底地扔进模型技术这个更纯粹的维度去死磕。曾经被外界还有猜测所谓依托模型可用能力「沿途下蛋」做产品工厂,去抓用户提收入,进而支撑估值逻辑的另一种路线,反而明确不存在了。闫俊杰的选择是「华山只有一条路」和「狭路相逢不能躲」。
有意思的是,他还做了一个极其实用、也极其简单有效的决定——在战略上坚决聚焦技术,同时组织上,发更多的钱!用这种最直接实在的方式,让大家把丢掉的信心捡回来,把分散的注意力聚回来。还是那个逻辑,忠于目标,做该做的有效动作,不要有「羞耻感」。
2.3 三场硬仗:从追随到引领
2025年这一年,MiniMax的聚焦和坚定之后,确实连续打赢了三场坚定信心的硬仗:
架构创新的抢跑:2025年1月,当行业还在Transformer的舒适区里内卷时,MiniMax率先发布了国内首个线性注意力架构(Linear Attention)模型MiniMax-Text 01;6月,更是开源了全球首个大规模混合架构推理模型MiniMax-M1。
虽然后来的M2模型并未完全沿用这一特定架构,但这种敢于偏离主流的探索本身,在我看来是有含金量的。它证明了MiniMax绝不是只会等着硅谷发论文再跟进的好学生,而是真正严肃的AGI挑战者——敢于为了更高的上限,去试错别人没走过的路,去无人区寻找更优解。
底层算法的反向输出:在M1模型中,MiniMax还提出了一种全新的强化学习算法CISPO。这不仅仅是一个技术名词,因为随后硅谷巨头Meta发布的ScaleRL训练框架也采用了这一算法。这是中国创业公司在底层算法逻辑上,对国际巨头的一次罕见且硬核的技术输出。
定义交互的新标准:到了10月,随着M2模型的发布,MiniMax首次将Interleaved Thinking(交错思维链)推向了行业标准。这种让模型「像人一样边想边做」的能力,迅速获得了OpenRouter等国外知名开发者平台的支持。随后,不少大模型公司才纷纷跟进。这一次,不再是硅谷定义规则,而是MiniMax在定义什么是「更好的交互」。
2.4 全模态整合的自信
三场战役之后,在和老罗的对谈中,张鹏反而看到了和年初时候相比,一种不一样状态的闫俊杰:似乎一种松弛感出现了。这种松弛感,可能也是因为他手里拼图的最后一块——文本模型,终于拼上了。

闫俊杰向老罗描绘了一个比外界认知更加残酷的AI技术竞争格局。他认为在美国,真正能坐在大模型牌桌上的其实只有四家公司:OpenAI、Google、Anthropic,以及X.AI。那么他心中MiniMax的位置,则是成为全球极少数具备全模态整合能力的公司。「客观来看,我们可能是中国唯一一家,在文本、视频、语音、音乐全模态上都做到国际领先的公司。」
而让他在这个全球技术格局中保持自信的,是中国公司独特的「效率优势」。比如他跟老罗算了一笔账:美国的这四家核心公司,估值和收入可能是中国公司的100倍,但技术领先幅度可能只剩下5%。「中国公司花美国同行1/50的钱,做出来的效果只差5%,而且这个差距还在缩小。」
闫俊杰相信当全模态的数据和模型完成最终整合时,将通向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时刻。「我们现在还没有合在一起。我觉得实际上现在是我们最虚弱的时候。」
这句话的坦诚是符合闫俊杰的性格的,但这句「现在是我们最脆弱的时候」在公开访谈里说出来,是不符合他这些年来对外沟通的谨慎风格的。这种变化,只能说明他内心应该已经完成某种印证「道路自信」的构建。
2.5 对技术底层逻辑的洞察
能说自己现在很脆弱的人,大多不那么脆弱。闫俊杰已经看到了某种明确技术能力上的自信。其实闫俊杰是一位非常关注底层逻辑的人,但如果有自信,一定是因为一些底层逻辑得到了验证。
比如过去两年外界对谷歌一度非常看衰,觉得巨头掉队了。但闫俊杰却一直非常笃定地跟张鹏说:「谷歌一定会追上来」,「他们的TPU,非常值得关注进展」。
现在看来他说的是对的,他看透了算力基建对模型迭代的决定性支撑,以及TPU和模型深度共振的意义。今年Google的帝国反击战,确实也和其充分利用了TPU这个阵地,进行了充分发挥优势的技术突破紧密相关。
从他这次和老罗的交流细节来看,有理由相信,「天崩开局」的2025,可能也恰恰是闫俊杰自身「道路自信」最终建立的2025。
三、技术理想的「去羞耻化」
3.1 中国技术创业的历史困境
曾几何时,在中国做一家真正的技术公司,想很纯粹的依托技术本身形成大的商业价值闭环,是无比艰难的。过去很多年,所谓技术公司跑到最后,技术本身都往往只是个在最终价值创造中看似不可或缺,但其实也占比很少的东西。
这可能来自于技术本身在特定时期的局限,也一定和我们的特定时期的商业环境有关。但不管怎样,那些出发时候带着技术信仰和热情的创业者们,很多人也被商业世界的调教到要不就是放弃最初的目标,要不就是不得不接受现实,去适配环境,甚至被环境所改造。
3.2 技术理想的「羞耻感」
由于几乎没有新兴技术创业公司的成功案例,以至于一段时间以来,技术理想这个真正的「核动力」,在一个人或者公司没做出伟大成果之前,都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甚至是在商业世界你公开说「理想和追求」,都成了有点「羞耻感」的东西,因为很少有人理解和相信,还会觉得你装X。
3.3 新时代的转变契机
但到了今天这个新的技术时代和新的社会环境,情况也应该开始改变了。很多人觉得只有硅谷可以支持「技术理想」,但我觉得不要简单接受结论,而是要拆解为什么是这样,以及改变怎样才能发生。
历史可以告诉未来,但历史不会就是未来。这种改变需要的可能就是一个合适的技术时代和一个足够成功的案例,之后星星之火未必不能燎原。
就像很多人都没意识到,DJI这样的一家公司,在深圳就激励了多少新的硬件创业者敢于鄙视「性价比」,进而敢于要做全球最好的产品,拿到最高的毛利,然后做更伟大的公司。今天这不就是新的常态吗?
3.4 「纯粹」的商业价值
「纯粹」是有意义的,把更高的技术追求和更大的商业价值结果变成一个统一逻辑,开始成为越来越符合时代和环境的技术创业路径。
看了闫俊杰和罗永浩这四个小时的交流,能感受到闫俊杰这几年的从思考到实践的闭环,正在打破了一种隐形的「理想主义羞耻感」,不再把技术追求包裹到某个流行的,为了取悦投资人的商业故事里,而是写下一个自带生命力的、统一的新故事。
它的好处是,你不再对世界有局促和含蓄,而变成了坦荡——只要你自己足够相信这个「大一统」故事,就可以说出来和值得做下去。该羞耻的是那些只看见历史,而不敢下注未来的人,不是这些技术创业者们。
3.5 技术创业者的「坦荡自信」
在和老罗的采访中,闫俊杰有一段说的挺好的:如果要反思技术做得好,到底需要什么。他把它总结为两个词,一个是想象力,一个是自信。美国企业在自信方面做得很好,他们敢于讲我要引领这个行业。中国科技企业要更上一个层面,要引领世界,归根结底也需要坦荡的自信。
世界总有人会相信和支持你,管他是因为发自内心的认同,还是不明就里的FOMO。时代给了技术创业者伟大的机遇,如果本身所有投资人最终都要浪费95%的钱(这就是风险投资投资的本质),就让他们都浪费在「哥伦布」身上,这才更有意义。
结语:心舟飞渡万重山
闫俊杰打了个样,我希望他继续纵情向前。也希望更多新一代中国技术创业者们,在这一个全新的技术时代,保持纯粹,「心舟飞渡万重山」。
大模型带来的一个变化,就是新时代的中国技术创业者,即便依旧需要商业世界的支持,也终于可以放下技术理想带来的「羞耻感」了。这种转变,不仅关乎个体创业者的心态,更关乎整个中国科技创新生态的未来。当技术理想不再需要隐藏在商业故事背后,当纯粹的技术追求能够坦荡地与商业价值对话,中国科技创业才能真正迎来属于它的黄金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