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危机下的福利国家悖论
当全球性危机来袭时,各国政府的应对策略往往能揭示其社会保障体系的深层逻辑。安吉·乔的博士研究深入剖析了一个令人费解的悖论:那些在日常时期以最小化国家干预和强调个人责任著称的“自由福利国家”,例如美国,在面对像新冠疫情这样的集体冲击时,却能迅速动员起天文数字般的财政资源,提供大规模的紧急援助。然而,令人困惑的是,这些看似慷慨的临时性措施,却鲜少能转化为持久、制度化的社会保障改革,往往在危机平息后便戛然而止。
安吉·乔对此提出了核心疑问:为什么这些国家不倾向于建立一个稳健且全面的常态化社会安全网?这种“平时吝啬,危机时慷慨”的模式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政治经济逻辑?她的研究不仅是对当前福利国家运行机制的批判性审视,更在日益频繁的全球性冲击背景下,为我们理解和构建更具韧性的社会保障体系提供了宝贵的洞见。
社会保障机制的两种路径:自由与社会民主
安吉·乔的研究通过比较不同类型的福利国家,明确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危机应对模式。她主要关注的是“自由福利体制”,这类国家包括美国、英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在正常时期,这些国家的政府援助通常被视为最后的手段,其特点是严格的资格审查、最低限度的支持,并将管理风险的责任主要推给个体。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以北欧国家为代表的“社会民主福利体制”。在丹麦或瑞典这样的国家,公民早已受到全面而深入的福利国家体系的良好保护。当类似新冠疫情的危机爆发时,这些国家大多能够利用其已有的社会政策工具和行政基础设施,如补贴育儿服务和旨在防止大规模裁员的短期工作计划,实现高效且精准的应对。他们无需从零开始构建援助机制,而是通过调整和扩展现有体系来应对挑战。
然而,自由福利体制国家的反应则大相径庭。当危机来临时,这些政府会“突然投入史无前例的资金,向公民提供紧急援助”,包括刺激性支票、扩大失业保险、儿童税收抵免、补助金和债务延期等,这些措施在平时可能因被视为政府的“免费午餐”而面临强烈反对。这种日常与危机应对模式之间的巨大反差,正是乔研究的核心。
“匹配失衡”:大规模临时援助的深层代价
安吉·乔的研究核心在于揭示自由福利国家在社会福利投资上的“匹配失衡”——即平时投入极少,但在危机爆发时却能突然调动巨额援助。她指出,这种看似悖论的现象,实则隐藏着深远的代价。许多人认为保持政府规模小可以长期节省资金,但乔的观点挑战了这一传统认知:“你越是吝啬于投资一个有能力、有效率、资源充足的政府,当危机不可避免地来袭时,这种做法就越会适得其反,因为你不得不去弥补那些漏洞。”她认为,这不是真正的节约,而是成本的延期和转嫁。
这种低效率在新冠疫情期间各国援助方式的对比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像丹麦这类拥有强大数据系统、能够整合健康记录、就业信息和家庭数据的国家,可以精确地锁定目标,实现精准援助。相比之下,美国则不得不依赖更加粗糙的工具。乔解释说:“如果你的系统在正常时期就不是为了提供援助而建立的,那么在压力下它也不会突然变得高效。”美国被迫在一夜之间从头创建整个援助计划,结果往往笨拙、低效甚至具有倒退性,未能有效覆盖最需要帮助的群体,导致大量资源浪费和分配不均。
此外,这种临时性支出对长期社会福祉和财政健康的影响也是深远的。它不仅未能构建起更具韧性的社会防护网,反而可能固化一种“危机驱动型”的财政模式,使得社会始终处于被动应对、而非主动预防的状态,最终导致社会整体应对风险能力的削弱和成本的螺旋式上升。
政治考量与制度路径依赖
安吉·乔的分析进一步深入到这种“临时性而非永久性”援助模式背后的政治考量。她认为,自由福利国家之所以缺乏建立强大社会保障基础设施的意愿,不仅是因为其行政能力不足,更在于其政治结构中存在强大的阻力群体。这些群体往往不希望建立或扩展永久性的福利体系,他们更倾向于通过临时的、有时间限制的福利措施来应对危机。这种政治选择,导致了福利国家无法进行深层改革,而是陷入了“短期补偿”的循环。
“自由福利国家不仅缺乏应对危机的基础设施,它们往往还受制于不愿建设这些设施的强大选民群体,”乔指出,“他们有意选择实施临时性福利,而这些福利正是被设计成会自行消失的。”这种策略使得政治家能够在短期内安抚民众、应对燃眉之急,同时避免因福利扩张而引发的长期财政负担和意识形态争议。然而,这种策略也使得福利制度的永久性扩展受到持续的制约,形成了所谓的“制度路径依赖”,每一次危机都以类似的临时措施告终,而深层结构性问题则被一再搁置。
因此,政治的权衡与妥协,使得这些国家在危机面前,即便有充足的财力进行干预,也难以将危机转化为推动根本性制度变革的契机,反而固化了原有体系的不足。
错失的改革良机:以2008年金融危机为例
安吉·乔的博士论文深入探讨了危机是否能提供制度改革的机会,并以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美国的“最受打击基金”(Hardest Hit Fund)为例进行了详细分析。该计划旨在向各州住房金融机构拨付联邦资金,以防止抵押贷款止赎。
乔提出的核心问题是:“为什么在数亿美元联邦援助和极少附加条件的情况下,州机构最终却只帮助了少数资不抵债的房主摆脱了难以承受的债务负担?”她观察到,尽管资金和任务都已到位,但实现“变革性能力”的缺失成为关键障碍。一些州选择采取雄心勃勃的政策干预,例如重组抵押贷款债务,以永久性地减轻房主的本金和利息负担。然而,大多数州却倾向于临时性解决方案,如帮助借款人补缴逾期款项,同时保留其原有合同。
乔认为,这种策略差异很可能源于党派政治、金融利益和现状偏见。许多州政府在政治压力和既得利益集团的影响下,宁愿采取治标不治本的措施,而非进行更具挑战性但能带来长期效益的深层改革。这再次印证了她的核心论点:政府在危机面前,面临着是“砸钱提供临时性创可贴”还是“利用危机追求更具雄心、更深层次的改革以更可持续地帮助民众”的选择。遗憾的是,许多时候,前者成为了更容易被选择的路径,导致改革良机一次次被错失。
展望未来:韧性社会建设的紧迫性
对于安吉·乔而言,理解福利国家如何应对危机并非仅仅是学术探讨,而是关乎人类福祉的深远命题。她强调:“当发生金融危机或新冠疫情这样的事件时,所造成的苦难规模和社会福利差距是毁灭性的。”她坚信政治学应该积极研究这些罕见的事件,而不是将它们简单地视为“百年一遇的异常现象”而忽视其潜在的结构性教训。
她的研究对于我们如何构思福利国家的设计和危机准备具有重要启示。正如乔所指出的,社会中最脆弱的成员——“那些没有银行账户的人、无证移民、因收入不足而纳税义务很低或没有纳税义务的人、移民或不讲英语的人,以及没有互联网接入或无家可归的人”——往往在现有的救济系统中是隐形的。他们的需求常常被忽视,使得危机的影响进一步加剧社会不平等。
安吉·乔在准备其学术生涯时,始终被一种使命感驱动,即运用其政治学训练来解决这些制度性失灵。她警告说:“我们将面临更多的危机,无论是流行病、人工智能冲击、气候灾难还是金融动荡。”因此,她认为“找到更好的方式来覆盖那些最脆弱的人群至关重要,而这并不是我们目前的福利国家或政治体系所能有效应对的。”构建一个更具包容性、响应更迅速、更可持续的社会保障体系,是应对未来复杂挑战的关键所在,它要求我们超越短视的临时应对,迈向深远的制度性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