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们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频繁地使用社交媒体，但与此同时，一种微妙而深刻的转变正在发生：朋友圈的沉默。曾经的朋友圈是生活点滴的分享地，是情感的宣泄口，是观点的碰撞场。如今，它却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精心维护的橱窗，展示着我们想要呈现给世界的理想形象，而非真实的自我。这并非中国独有的现象，而是一种全球性的“社交冷感”。人们开始主动逃离公共社交，退回到更为私密的角落。
你是否也有这样的感受？曾经热衷于在朋友圈分享生活中的琐碎，如今却越来越觉得无话可说。你有多久没有发过一条没有分组可见的朋友圈了？上一次发朋友圈，是分享工作相关的转发，还是带有层层标签的“分组可见”？亦或是图一乐的节日打卡？
《纽约客》近期发表了一篇名为《你是否正在经历发帖倦怠？》的文章，一语道破了许多人的心声：“我们好像已经无法想象，曾经为什么吃个早餐也要发个圈儿。”
“发帖倦怠”的时代
十年前，微博、朋友圈、Instagram是“看什么都值得发”的年代。三明治咖啡早餐、地铁自拍、书页一角、午后家居、emo金句……这些内容甚至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格：Ins风。在那个智能手机和4G网络串联起的时代里，生活的一切仿佛都值得被记录和分享。
然而，现在我们却陷入了一个奇怪的悖论：任何东西都可以发，但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发。人们不再轻易将生活碎片分享在平台上，Kyle Chayka 在《纽约客》中提到。“做这件事不再那么自然，甚至让人怀疑我们曾经为何觉得它自然。”
一位在华盛顿酒吧工作的服务员表示，她现在发自拍都会犹豫，觉得是不是太轻浮了。她在Instagram上发了几张自拍，又在数小时后选择删除。“当全世界都在经历悲剧的时候，我担心我看起来不合时宜。”
这并非个例，而是Z世代的普遍心态：比起被看见，更不想让别人误解。对于他们来说，即便是私人账号，也需要“看起来很松弛”。
一位名叫Tarik的17岁少年表示，他从未体验过所谓的“社交媒体黄金时代”。他甚至总结出了一套“朋友圈六宫格模版”：一张自拍，一张合影，一张美食照，再加几张自然风光或独特爱好，“最好是没刷到别人也发过的那种。”
在发布动态之前，人们会反复思量：“这张图会不会太做作？”“会不会显得我很无趣？”“发了又没人看没人赞，有什么意义？”这种内耗取代了展示的欲望，让人最终选择了放弃。
真把动态发出去后，可能还会经历一轮“内耗”。《纽约客》的文章中提到了一个有趣的心理词汇：vulnerability hangover，用来形容在公开表达脆弱之后，感到羞耻、后悔、焦虑或暴露感的反应。这个词近年来频繁出现在社交媒体语境中，尤其与“发帖后懊悔”、“删掉限时动态”、“不想让别人看到太真实的自己”等行为相关。
人们已经学会了将生活中的脆弱和情绪隐藏起来、缩小化、去情绪化，于是朋友圈人均花好月圆，岁月静好。点赞量、转发数、评论数是反馈，配图的审美、发布文案的水平、生活的精彩程度还塑造了自己的“数字人设”。
发得不够好，不如不发；被误解，不如沉默；迎合算法，不如只消费不创造。
算法与观看
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被看到也是表达者的动力。在《纽约客》的采访中，许多人都提到，他们愿意发动态也是因为觉得“朋友会看到”。但随着算法推荐机制的出现，很多平台不再按照时间线推送内容。相反，热门内容、商业账号、带货信息，才更有可能出现在首页。
曾经的社交媒体是一个“去中心化”的舞台，允许普通人分享生活，如今却像一场与算法的对赌。发个帖子不带点儿#Hashtag#，跟仅自己可见没什么区别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不再使用社交媒体。相反，很多人每天都会花费大量时间去浏览、参与、分享内容。平台的设计、舆论的敏感、内容的对比，怕“被审视”也怕“没人看”的焦虑，让“我在看，只是不语”成了这个时代社交媒体的主旋律。
同时，还有一批年轻人在实践“数字极简主义”，不仅不发，还少看、少评、少点赞，甚至关闭通知、卸载应用，以恢复注意力、缓解焦虑，给自己进行一个“数字排毒”。
据皮尤研究中心2023年的一项报告显示，约有64%的18-29岁美国受访者表示，他们曾在过去一年中“主动删除或暂停使用某个社交平台”。
在中国，朋友圈是最先“沉默”的社交平台。核心原因在于微信过于泛用，早已变得“公私不分”。你发一张自拍，就把相貌暴露给了“网友”；发一段深夜emo，第二天就会收到亲戚们的问候；就时事发表一个观点，可能会被持相反意见的好友默默拉黑；发一张下班后的精彩生活，隔天领导就问你工作是不是不饱和。
而且这些人还都是你的“好友”而非“网友”，在这种氛围下，轻易表达观点与情绪都可能成为“自找麻烦”。正因如此，朋友圈逐渐失去了“生活区”的定位，被转移到了“更不怕自我暴露”的平台：QQ空间、小红书、同好群聊。
尤其是引领了“发疯文学”的Z世代，更倾向于用多账号、分区社交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身份边界。所以分享欲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如果说2010年代是“发给所有人”的年代，那么2020年代，也许是“发给几个人”的年代。
群聊、分组可见、好友可见、互关可见、非关注者不允许评论……这些功能把“小区广场”变成了“我家的客厅”，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私域”，能在一个地方做真实的自己，在另一个地方经营可见的自己。人们并没有停止表达，只是更审慎地选择表达的场域与对象。
谁还在表达？
我们如今能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什么？滤镜精修的网红美照、剪辑精巧且生活充实丰富的Vlog、国际和社会新闻里的战争、对立、恶性事件、借社会焦虑“钓流量起号”的话题、生活窍门和技巧、包裹在日常里的“广告”……在内容无限内卷的时代，要么养眼、要么有用、要么有情绪、要么能变现。
在AI兴起后，产生了一个术语叫“Google Zero”：即通过AI，搜索引擎直接呈现答案，用户不再点进网站的时代。社交媒体的未来，也许正在逼近“Posting Zero”。那将是一个普通人不再发帖的世界，只剩品牌、媒体矩阵、营销、AI生成的内容，以及一群内容工匠，对着沉默的人群继续产出“内容”。未被职业化、商品化、情绪化的内容，将不再会呈现大众面前。
或许这个时代已经到来了。打开你常用的内容媒体，在瀑布流里刷十分钟，可能都刷不到一个真正的“素人”内容。
《纽约客》写到，出版人Michael Goldsmith是少数仍然坚持“随意发帖”的人之一。他在X上拥有不到2000个关注者，常常发布一些幽默的日常思考，比如：“如果狗能抽烟，它们会用两只爪子夹住烟，还是一只爪子两个指甲之间？”这条推文没有收到任何点赞。他表示自己并不在意：“我只是把脑子里的东西丢到另一个容器里。”
“我不在乎我发了三十条，只收获两个、甚至零个点赞。”他继续说，“总有下一条等着我。”这种不被期待回应的表达，或许才是社交媒体最初的原型。
但他可以不在乎，那你呢？ 社交媒体正在经历一场深刻的变革，从最初的分享平台逐渐演变成一个精心策划的展示舞台。这种转变不仅影响着我们的表达方式，也改变了我们与社交媒体之间的关系。我们是否应该反思，在追求完美“人设”的同时，是否也失去了真实的自我？
